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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第 26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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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千山從高處躍下, 他對那死狀淒慘的屍體沒有興趣,反而彎腰撿起了倒在石礫上的一個小小的鐵皮人。

那是一個普通的鐵制人偶,既沒有使用珍貴的煉材打造, 也沒有配備任何動力裝置。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一個關節比較靈活的兒童玩具罷了。

岑千山的手指摩挲過那鐵皮的接縫和鉚釘, 這樣熟悉的技法,勾起了他百年前的一段記憶。

那一年,師尊終於要傳授他機關傀儡術。

這是師尊最厲害的術法, 他也期待已久。

初學傀儡術的第一步, 就是先反覆練習制作傀儡的身軀,也就是這樣的鐵皮人。

岑千山坐在屬於自己的操作臺前, 在師尊的指導下,組裝這樣的一個鐵皮人。

師尊站在他的身後,一手按住椅背,一手環過手來握住了他的手掌,將一絲靈力傳入他的體內引導他操作組裝配件。

“像這樣,用靈力改變它的幅度, 必須精密, 一絲偏差都不能允許。”

岑千山悄悄轉過眼, 師父離自己好近, 近到能清晰地看見她臉部輪廓上細微的汗毛。

那些柔順的青絲別在飽滿瑩白的耳垂背後,說話的時候,臉頰微微鼓動。

她的雙眸始終註視著懸在空中的小小配件, 寶石一般清透的眸子, 浸在那一汪秋潭中, 瀲灩生動。

岑千山最喜歡悄悄打量師父工作時候的樣子, 師尊專註於制器之時, 眼裏會透著細碎的光, 神采奕奕,是那樣的好看。

此時,那眼眸突然轉了過來,眼瞼微瞇:“你沒在聽?”

伴隨這句輕微的斥責,溫熱的呼吸拂在了他的肌膚上。一種酥酥麻麻的奇怪觸感從毛孔鉆進來,迅速地流過每一寸血脈經絡,一頭紮進心臟,在最柔嫩的心尖上,毫不留情地攥了一下。

岑千山的心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怦怦跳了起來。

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師尊的心思變了。

那是世界上唯一的,真心的疼愛自己的人。而自己卻不可抑制地對她起了不該有的想法。

想要她只疼自己一個,想要她只責罰自己一人,想她永遠陪在自己身邊,甚至想要和她更加親近一點。

簡直是大逆不道。

那個鐵皮人偶在他的心猿意馬中折騰了許久,才勉強做成。歪歪扭扭的模樣和手中的這一個無端有著許多相似之處。

“這個,哪裏來的?”他看向那個仙靈界的小女修。“賣給我。”

這個年幼的女孩顯然認得他,初時有些慌亂,此刻大約驚嚇得徹底呆住了,只楞楞看著自己。

穆雪楞楞地看著眼前的“小徒弟”,上一次只是元神匆匆一瞥,尚且感覺不太明顯。如今,成年了的小山真真實實地站在這裏,就在自己的眼前。

昂頭看到他,仿佛見到了至親之人,死亡的恐懼,重生的孤單,一百多年的渾渾噩噩,萬般齊齊湧上心頭,心中酸甜苦辣,五味交感,一時不知如何描述。

小山怎麽變得這樣高了。他站在自己面前,山岳一般的影子蓋下來,居高臨下的,看自己的眼神那樣冰冷無波。

自己小小的身軀甚至還沒有他的腿高,想要像從前一樣伸手摸一摸他的腦袋,只怕都做不到了。

這麽多年沒見了,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,他也不甜甜地喊自己師尊了,說話都冷冰冰的。穆雪不講道理地心酸了一下。

“啊,這個是師門統一讓我們制作的。”幕雪吶吶地說,“不賣的。”

那個鐵皮人的材料是碧雲峰主統一給的,圖紙也是制式的,只是制作中夾帶了一點她慣用的私貨而已。

岑千山的目光在穆雪掛在腰間的符玉上過了一遍。歸源宗?

仙靈界的幾大明門他還是知道的,歸源宗確實有善於煉器的大師。既然師尊的明燈海蜃臺都已經傳到仙靈界了,她的傀儡技法出現在這樣的鐵皮人身上也不算違和。

岑千山微微彎下腰,單手撐著膝蓋看穆雪,“小妹妹,你大概搞錯了,我沒有在和你商量。藥劑?靈草?煉材?價格可以由你開。”

魔靈界帶來的東西不能帶回仙靈界,兩界的人如果想要交易只能用神域裏找到的天材地寶。

價格你可以開,東西我要拿走。冰冷又偏執,絲毫不講道理的魔修。

“算了,這也不值錢。”穆雪說,“你要喜歡玩,就拿去吧。”

岑千山毫無表情的面容發生了一絲變化。

眼前這張陌生的稚氣小臉,莫名和那在夢裏出現千百遍的面容有了一瞬間的重疊。

“小山,來看。新做好的傀儡。”

“啊,好可愛,我能摸一摸嗎?”

“哈哈,你要喜歡玩,就拿去吧。”

重影消失,眼前依舊是一位陌生年幼女童。

荒謬,岑千山站直了身體。

師尊是獨一無二的,即便容貌相似又能怎樣?

看著岑千山毫無留戀離去的背影,穆雪忍不住在心底吶喊,這一百多年到底發生了什麽?是什麽使我軟萌可愛白蓮花一般的小徒弟,變成了這樣冰冷偏執,連小孩玩具都不放過。

罷了,罷了,她安慰自己。或許小山就是突然想玩一下鐵皮人。從小給過他那麽多東西,也不差這麽一個小玩具。

星星點點的五色的彩石鋪就大地,斜陽的餘暉打在上面,折射出五色浮光,交相輝映,茫茫大地上浮光游影,如一片光怪陸離的大海。

這裏已經進入神道深處,日光混沌不明,光海波濤湧動,時間永恒地停留在晝於夜的相接之時。

岑千山坐在一塊石像肩頭,默默地看著手中的鐵皮小人。

他想起剛剛那個小女孩,站在血泊前,冷冰冰地對敵人宣讀著自己的覆仇之言。

有人傷到了疼愛她的兄長,因此,她孤身前來報了仇。

是了,如果有人膽敢傷了師尊一分一毫,那他也必定是要千百倍地要讓那個人嘗到痛苦的滋味。

可惜,他沒有這個機會。

遠處隱隱傳來樂聲,道路之上浮著急盞燈光,遙遙飄蕩。

看似乎緩慢,轉眼就到了跟前,那是一頂華麗寬大的轎子,無人擡轎,自懸浮於半空,前後十餘盞鬼燈相隨。轎頭垂掛八寶流蘇,其下簾影重重。

一張巨大到比例失衡的面孔,從掀起一角的轎簾中露出,那張臉幾乎占據了整個轎身,也不知道其下是否還有人身。

“好俊俏的郎君呀,不如隨我家去,共渡快活時光。”嬌俏嫵媚的聲音,帶著詭異的回音響起。

看來已經進入“色|欲|海”,岑千山擡眼看那怪異的轎子,伸手握住了“寒霜”的刀柄,

神道分為三層,分別為色域海,渡亡道和極樂園,只有穿過這三個領域的神道,才能夠抵達最終的神殿。而岑千山所要尋找的東西,只在神殿深處的無生無盡池中。

“郎君郎君,隨我歸去,一起快活呀。”帶著回聲的女音從四面八方響起。

人面蛇身的女妖,在昏暗的光影中慢慢爬出,一只只圍繞著篝火前的男子,反覆吟誦著露骨的歌謠。

“郎君郎君,你看我美不美?”詭異,妖艷,身姿柔軟匍匐在前,伸手想要挽住男人的脖頸。

空中寒芒劃過,將那魔物一分為二,魔體消散,半截蛇尾還在光影交錯的地面彈跳。

“哎呀呀,好狠心的郎君。”

“讓我來看一看,原來郎君心中有了人。”

“是師尊,是師尊,這個狂徒愛上了自己的師尊。”

女魔的面容一個個開始變幻,變幻成了那張他夢到了無數次的面容。

岑千山取一條黑帶束住了雙眼,橫刀在前,

“小山,小山?”

“你幹嘛閉上眼睛?”

“好多年沒見了,睜開眼看一看師父呀。”

那些令人懷念的聲音,圍繞在他的身邊。

寒霜閃過,斬斷魔障。

“原來你喜歡師父,師父也喜歡你呢。”

寒芒過境,冷漠無情。

“放肆,汙穢不堪的東西,令人惡心。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弟。”

“真是個冤家,你想要師父怎麽對你?你親親我,抱我到羅帳裏去好不好?”

“孽徒。罔顧人倫的家夥。看為師怎麽罰你!”

“嘻嘻,原來小山喜歡呢,乖乖讓為師罰一百下,就饒了你。”

岑千山砍斷最後一只魔物,扯下眼上的黑布。冷汗順著臉頰流下來,從白皙的下巴滴落。

他喉結滾動,閉目喘息,慢慢平覆了心中的情緒。

神識在這一刻被他盡可能地放得極遠。一些細微的打鬥聲,從前方隱隱傳來。

岑千山收起寒霜,攀爬上一尊神像,從高處眺望遠處的戰場。

在那裏鞭影如蛇,黑漫漫,霧騰騰,雲水搖天。

鞭影之中,劍影如霜,寒梅怒放,與黑蛇相爭。

“梅花九劍,倒也不俗,可惜落到柳綠春手裏。”岑千山想到。

此時在那交戰之地,柳綠春心中極怒。

她在神道之上轉悠許久,進了著□□海,不得門道,卻無意間遇到之前傷了她面孔的那年輕道修孤身一人闖蕩到此。

她心中大喜,此人如今孤身一人,無人相助,本以為能夠輕松拿下,報那一箭之仇。

誰知對方對方雖然修為不如自己,卻韌而不屈,極為棘手,搞得自己一身狼狽,還未能取勝。

她為柳家的嫡女,修得是大歡喜陰陽相交秘法,自小家族全力供養,任她采補,終於金丹有成。在無妄城內,有誰不稱她一聲柳大小姐。

誰知到了神域,竟連一個築基期的弟子,都久鬥不下。

“哼,再怎麽厲害,終究也到此為止了。”柳綠春冷笑一聲,黑蟒暴漲,終將那朵已支撐到了極限的寒梅折下。

黑色的長鞭束住那白衣男子的雙手,把他吊舉到自己跟前。

那人渾身傷痕累累,屈辱地閉上眼,轉頭不肯看她。

寒梅傲雪,高嶺之花,玷汙起來才別有滋味。

柳綠春來了興趣,覺得這一番辛苦也算沒有白費。伸手想摸那良家道修的臉。

“和我說說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那人目光如電,含恨向她看來。柳綠春心中突生警覺,閃身避開,一柄飛速旋轉的雪劍,無神無息從她剛剛站立的地方掠過,錯失了敵人,空向遠處飛去。

柳綠春大怒,抓住那男子破損的衣襟,將他提到自己身前,咬牙笑道:“本來想讓你也快活快活,如今卻是你自找的。現在這樣刁蠻,一會讓你軟著聲音求我。”

話音未落,一道巨大的痛苦從心脈傳來。

柳綠春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去,一柄如雪的長劍,穿透那男子的身軀,準確無誤地沒入她的心臟。

“我自小就將“冷月”養在體內,人劍合一,人就是劍,劍就是人!即便我靈力耗盡,冷月也絕不會傷我,只會為我弒敵。”

“你……你。”柳綠春松開抓住那男子的手,後退數步,哇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。

男子以劍支地,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,

“我付雲,自拜入師門那一日起,就從未試過一敗,未曾給我師尊丟過顏面。”他白衣染血,放聲笑道,“不論你是不是金丹修士,如今你在這神域,和我等階一樣,我就不可以輸給你。”

柳綠春捂住血流不止的月匈口,跌跌撞撞逃離去。

付雲傷重難支,終究握著劍柄,慢慢跪倒,委頓於地。

這裏是神道之上,鬼神往來,妖物橫行。付雲努力拖著重傷的身軀,想要爬行到隱蔽之處療傷。

一雙黑色的短靴停在了他的面前。付雲擡頭看去,看見了一張冰冷而又熟悉的面孔。那是一個時常在明燈海蜃臺中能見到的面孔,魔修岑千山。

付雲嘆息一聲,閉上眼,

師尊,徒兒沒用,只怕取不會師弟的解藥,還要讓你傷心了。

岑千山看著眼前半死不活的道修,此人剛剛經歷一場苦戰,衣衫襤褸,但腰上卻還掛著那符玉。這是歸源宗弟子特有的標志,上有特殊法陣,至死不會離身。

本來,此事和他毫不相關。

但不知為什麽,他耳邊立刻就想起了那個小小女孩的聲音,

“傷了最疼我的師兄,還想讓我饒你一命嗎?”

“你……是不是有一個師妹?”岑千山看著腳下的人,比劃了一個高度,“這麽一點大,頭上梳兩個小髻子。”

付雲大吃一驚,小師妹在道修雲集的外圍營地,這個魔修怎麽認得她?

誰知,那魔修岑千山看他半晌,突然出手,掐住了他的下顎,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,給他塞進了一顆丹藥,強制他吞咽了下去。

“咳,你給我吃了什麽?”付雲捂住脖子大聲咳嗽,可那藥丸入口即化,早已沒入體內。他心中苦澀,不知這個魔修想要怎麽折磨自己。

但他很快知道了答案。

那藥丸入腹之後,丹田卻迅速升起一股暖意,周身的傷痛極為明顯地開始緩解。

這是珍貴的療傷之藥,藥效神奇,比尋常的雨潤丹可以說好上數倍不止。

“你?”付雲疑惑不解。

“算是還你師妹的一點人情。”舉步離開的岑千山,低頭摩挲手中的鐵皮人,“我不喜歡欠別人東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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